Sunday 27 September 2009

唯女子與小孩的開齋節


許多馬來西亞華人以為穆斯林的開齋節就是「馬來新年」,實際上只是因為馬來人在開齋節習慣回家鄉慶祝,像是華人回家過年一樣,於是造成了這樣的誤會。今年的開齋節,我跟著我的報導人一家回到他們的家鄉吉蘭丹(Kelantan),和他們的大家族一起慶祝開齋(Hari Raya Aidul-Fitri)。這可是馬來穆斯林的大日子,開齋節除了開始幾天的假期之外,接下來一個月都會有零零星星的open house,大家輪流邀請親朋好友來自己家作客。

我們在開齋節前一天就從檳城出發往吉蘭丹,當然這天我們還是得齋戒的,一早去KFC吃了早餐,中午等人到齊了就啟程。所謂人到齊了,包括了我的報導人一家,華人丈夫Asyraf、馬來太太Noor、三個混血小孩,加上Noor的媽媽以及她的弟妹六人,一行人三輛車浩浩蕩蕩地出發往吉蘭丹哥打峇魯(Kota Bahru)。當天我們傍晚七點左右到達吉蘭丹,先在路邊買了小東西開了齋,才又繼續前往Noor的阿姨家過夜。那天晚上下著雨,天色不明,我們看了電視,才知道在其他天氣好點的地方已經有專家看到了新月,這才真正確定了隔天就是開齋節。

我當然是個眾人關注的焦點,就像是台灣小孩指著人類學家Stephan Feuchtwang大叫「阿多阿」一樣,我感覺大大小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雖說小孩總是對我非常有興趣,但是表現出來的方式不同。他們大部分會猛盯著我瞧,可能因為我皮膚白,臉又很扁吧。小孩是這樣的,他們會一直出現在我眼前,睜著大眼睛看著我笑,但是我若是要過去找他們,他們就會害羞地、咯咯地笑著跑掉。女孩比較害羞,男孩就比較大膽一點。我曾經被一堆小男孩圍住,不管我說什麼,他們都狂笑,不知道是在笑我破爛的馬來語,還是在笑我不會講吉蘭丹方言。不管怎麼樣,看著他們黝黑的皮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乖巧地拿你的手碰他們的額頭(Salam,表達問候的方式),你的心就會忍不住變得暖烘烘、軟綿綿的。

我不得不深深地同意Janet Carsten對馬來人的形容,他們就是那樣地單純、天真,毫不保留地對你好。我幾乎以為我是伸展台上的模特兒,因為她們翻箱倒櫃要我換上一套又一套的衣服,不停地稱讚我穿起來好看,她們喜歡我穿沙龍,喜歡我穿傳統馬來服裝Baju Kurung。我目前擁有四五套的傳統服裝,只有一套是我自己買的,其他都是他們看我穿了好看,就直接送給我的,其中有一套是Noor結婚時穿的衣服,還有一件是Noor的媽媽年輕時的衣服,大約有三十年歷史。我穿著這些衣服,感受她們的熱情,想起她們衷心稱讚我穿起來好看的笑臉,真是不感動都不行。

Noor的媽媽生了十個孩子,Noor排第二,她的弟妹們年齡橫跨三十幾歲到十五歲,又以妹妹為多數。大部分的時間我只與女性在一起,這是很伊斯蘭的現象,男女向來是分開聊天落座的。我們女生一起切菜煮飯準備食物,擠成一堆聊著女生的話題。馬來傳統房屋在炎熱的下午燠熱難耐,我們坐在門前的階梯上,從年紀大的阿姨、三十幾歲的姐姐、二十幾歲的妹妹、十幾歲的青少年,再加上六七歲的小孩,乘著涼、聊著天。馬來女性間的情感表達直接坦白,人際關係很親近,她們拔著白頭髮、幫對方按摩,開著很幼稚、很天真的玩笑,互相研究衣服的布料與圖案,跟小孩玩,聽著童言童語而大笑。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我沒有姊妹,每天回家就看到兩個哥哥在玩任天堂。從小我就覺得我跟綁著公主頭、穿著蕾絲反摺短襪的女孩是不同星球的生物,我向來都是那種大喇喇的男孩子氣的女生。但是我真的羨慕了,第一次很想有個姐姐或是妹妹,想有這樣年齡相近的、可以懶懶地賴在她大腿上的姐妹。

年紀大的阿姨們很熱心地讓我吃各種東西、告訴我食物的名稱,只要我說她們煮的東西好吃,她們就會很開心。而且只要聽我說馬來語,大家就會很高興,會一直說pandai, pandai(聰明),他們是很不吝於稱讚人的,穿上衣服就說我cantik(漂亮)、包上頭巾就說我comel(可愛)、宴客後幫忙善後就說我rajin(勤勞),她們黝黑的臉,笑得眼睛都瞇起來,我看著她們,也不禁咧開了嘴,傻笑。至於青少年,我則是聽著他們互相取笑對方有很多女朋友或是男朋友這一類很孩子氣的對話,開著跟他們同樣年齡層的玩笑,感覺自己也變得年輕了起來。

臨別時,每個人都叫我下次一定還要到吉蘭丹去找他們,小妹妹對我依依不捨,要了我的電話與email,說要保持聯絡。我想到大三時到松羅村做田野,臨別時也是一樣的情況,但事過境遷,我又何嘗回去過?甚至連保持聯絡都沒有。一種人類學家的罪惡感油然而生,我感覺這樣的短期田野是一種欺騙感情的行為,她們越是熱情,越是讓我惶恐。我是他們單純生活中的一個難得的新面孔,但是他們卻只是我旅途中形形色色事物的一小部分,我雖感念她們對我的好,但實際上與她們保持聯絡的可能性有多少?撰此文,以茲紀念吉蘭丹之行與吉蘭丹的人事物。

Saturday 26 September 2009

齋戒與狂歡

伊斯蘭曆中的第九個月是齋戒月(Ramadan),在這個月裡,穆斯林有齋戒的義務,每天日出到日落的這段時間,不能進食不能喝水也不能有性行為的發生。另外,因為Ramadan是阿拉將可蘭經傳授給穆罕默聖德的月份,因此在這個聖月,穆斯林們應該要秉持著最虔敬的心,向阿拉懺悔,祈求阿拉的原諒,並將可蘭經從頭到尾讀過一遍,每天一個部分(Juz),三十天剛好讀完。在這個神聖的月份,是穆斯林每年一度最重要的宗教活動,齋戒月的行為不論好壞,都有放大加成的效果。每天的傍晚大約七點半日落後(馬來西亞時間),穆斯林們開齋(break fast),家人朋友們一起享用這天齋戒後的餐點,餐後,便再開始齋戒月特殊的祈禱Tarawih,緩慢地、放鬆地以一個小時到三個小時的時間完成,此時已屆午夜。隔天一早,要在日出前吃完早餐(sahur),大約是在六點以前。

這是我的第一次齋戒,從Ramadan的第一天開始,我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吃飯,然後一直到晚上七點半開齋,並每天閱讀可蘭經。不知道是不是生理影響心理,當你肚子餓、口渴的時候,你的腦袋也沒有什麼能力可以胡思亂想,或許對穆斯林來說,這就是一個讓頭腦休息,改用心來與阿拉溝通的月份吧。有天我的報導人們約好一晚要一起開齋,那天來的都是華人穆斯林,帶著他們的馬來老婆與小孩。當然我是屬於女人的那一群,忙進忙出廚房事,東扯西聊女人心。那天我們準備的是雞飯,開了齋稍微吃點椰棗(dates),喝了點水,先進行每天的Maghrib祈禱(每天的第一次祈禱,伊斯蘭的一天從日落開始),由一位新入教的弟兄先呼Adzan,再由一位華人的伊斯蘭導師帶禱,男人們大大小小地排好,一起完成了開齋的祈禱,之後才開始吃真正的晚餐。


我齋戒了二十天以後,就在某天逛完街,買完開齋節要穿的新衣之後,因為又渴又餓,就這樣打破了齋戒,終止了我的第一次Ramadan。當天晚上我回到我先前住的街坊,那是幾乎純華人的區域,華人正在過著鬼月,那天剛好是鬼月的末尾幾天,整個喬治城歷史古蹟區有著數不清的歌台與戲台。我的舊鄰居告訴我,鬼月節目就是要越熱鬧越好,以前請戲班來唱戲,台下總是小貓兩三隻;現在他們改請歌台,也就是穿著清涼的女人在高高的台上唱歌跳舞的節目,這下,台下便擠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是坐在前排抬頭往上望的,大部分都是有點年紀的男人。


我看著台上扭動的肢體,歌女開著黃腔向台下的叔伯撒嬌,下面的人無限意淫,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來到了不同的世界。我把自己從神聖虔敬的伊斯蘭齋戒月拔出來,再栽到這酒、色、鬼怪、噪音充斥的華人盂蘭盛會。兩樣世界,同一城市,我渾然不知我從哪裡來,又應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