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8 June 2008

頓悟

從這裡開始的,應該在這裡結束。這個網誌的第一篇,2005年的四月,將由現在這篇文章為其做個結束。

三年多近四年來,我盡是不解、悔恨、惋惜,只為了一個人。對不起,所有在這段時間給我力量,陪我度過一切的朋友,我沒有忘記過他。他的名字習慣性地出現在我心裡,每當心裡念著他的名字,總是提醒著我那一段美麗的時光,感覺甜、也感覺酸、感覺苦。曾經以為,也說服自己,念著他的名字只是一種習慣,不代表什麼,身邊還有對我無怨無悔付出的人,我感動了,我也曾經想就這樣了。可是我一直知道我不但是在欺騙自己,也是在欺騙別人。

我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了,或許那會是一段完美的記憶,只是,他之所以完美,是因為你得不到。我從來沒有辦法想像我有放得下的一天,總覺得那是因為別人的愛情不夠深刻。然而,就在三年多後的某一天,一張重見天日的電腦備份DVD改變了一切。

我以為電腦硬碟壞掉之後,所有與他之間的回憶,都將灰飛煙滅。卻在多年後,發現當初我做了一張備份的光碟。光碟裡是我在2004年的日記,紀錄著我們之間的矛盾與掙扎。原來,我們並沒有王子與公主間完美的愛情,爭吵、哭泣、絕望在分手前早已存在,只是我選擇遺忘。分手後,我只記得,他是聰明幽默的白馬王子,逗我笑,帶我在雪地奔跑。我看著信箱中兩百多封信件,選擇相信裡頭的字字句句,卻不願意接受他離開我的事實。但是,看著光碟裡我自己當時的心情,彷彿所有的回憶都浮現了。我感到晴天霹靂,原來這些年來綁住我的,竟是美化過後的幻覺?

接著,我體會了「頓悟」的過程。就這樣,我懂了,我放下了。快得我措手不及,快得讓我在習慣性地念著他的名字之後,只感覺一陣空虛的難堪。想起他再也不是美好回憶的保證,我漸漸地不想起他了。只是,真的只是習慣,我心裡還是偶爾浮現他的名字,六年來的習慣,可能還需要點時間吧。然而,那股無謂、荒謬的感覺總是緊跟著他的名字之後,像是嘲諷著我無意義的舉動,弄得我也不禁對自己苦笑。

我很高興,我明白我已經從禁錮我的牢籠中走了出來,我再也不用懷著歉疚面對為我付出的人們。我為自己感到高興,我仍然相信愛情。我不知道你們是否能夠了解,但是我真的很開心。

Friday 20 June 2008

左與右

我讀過了倫敦大學裡的兩個極端的學院:極右的LSE,與極左的SOAS。光從他們的名字就可略窺一二:倫敦「政經」學院以及倫敦「亞非」學院。要分「左」與「右」,有多種方法,可從學術的方向、學生的性質與學校的風格來分,若要以極俗氣卻又簡單的角度來看,就是「富」與「貧」的差別。倫敦政經學院是全倫敦大學,甚至全英國最有錢的學院,近來又在校區附近買了一棟新的大樓;而倫敦亞非學院則資源缺乏、空間不足。LSE的學生是國家政治經濟的支柱與精英,而SOAS的學生則擔任著批判、改革、反思的角色。

我一進入SOAS,就深深為其濃厚人文思想與批判精神所著迷,在SOAS,我被強烈的校園文化包圍,而這是我在疏離的LSE校園裡所感覺不到的。校園的大樹下,是斯里蘭卡哲人沉思的雕像;Student common room裡,你看到各色各樣人物歪歪斜斜地攤在軟趴趴的沙發上,牆上是民族風壁畫、放的是世界各地的音樂,我彷彿還看到了謎樣的煙霧繚繞。學生組成內容,要穆斯林有黑(非洲)有白(中東)有黃(亞洲),要錫克有個頭巾無敵大的傢伙到處晃;每天中午校門外還有Hare Krishna的人來分發免費午餐,大家排隊領取印度風黃滋滋蔬菜泥與白飯的景象,真是SOAS精神最佳寫照。我曾經坐在Student common room,看著形形色色的學生,聽著慵懶的音樂,突然感覺如果我生在六零年代,肯定也是個嬉皮:愛、和平、多元文化。

這就是SOAS,喜愛多元文化、關懷各種階層、挑戰權威。這是我愛SOAS的原因,卻也令我卻步、懷疑。

我的朋友Percy在SOAS拿了人類學碩士學位,博士則跑到LSE去念了,恰巧與我相反。他說:「SOAS的人類學系老是談反思、解構,老是質疑自己的立場。適度的檢討可以,但是SOAS做得過頭,反省到把自己立論的基礎都反掉了。搞到最後好像做人類學是一種罪過一樣,老是要對我們研究的對象致歉,人類學家必須對自己的研究更有自信。」我仍未完全了解SOAS人類學系的學風,但是我嗅到了LSE那股權威的味道。

上學期有件事讓我開始反省原本深深吸引著我的,SOAS的「左」。首先是收到了幾封電子郵件,一群學生發起了一個運動,叫做’Justice for Cleaners’,原因是SOAS的清潔工人們只領取微薄的最低法定工資,而這樣的工資其實很難在倫敦生存,因此同學們組織起來要讓學校,以及包商,為清潔工加薪。接著活動越演越烈、如火如荼,還有抗議集會的呼籲等等。這樣的號召對SOAS學生無疑是種維護正義的呼喚,因此受到廣泛的支持。而我,則一直保持著觀望的態度。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SOAS的女廁永遠都是那麼髒,垃圾桶老是滿出來,衛生紙丟得滿地,要不就是沒有衛生紙。我從來沒有看過什麼「清潔人員」,一個都沒有。就拿我的宿舍來比較好了,宿舍的清潔人員真是好太多了,每周定期把廚房清掃得乾乾淨淨,每天倒垃圾,甚至還仔細地擦我們的房門!如果我在校園裡無法感受到清潔人員所做的努力,為什麼我們要盲目地跟著人家喊加薪加薪?我的朋友Viljar從另一個角度來討論,他說,第一,基本工資的確無法在倫敦生存。第二,廁所髒可能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勤清掃,而清潔公司的人手沒派足也是此次活動要求改善的一點。第三,不能因為清潔公司(人手不足)或是SOAS(沒給包商足夠的錢)的錯,而讓清潔人員承擔這樣的後果。

我十分贊同Viljar的論點,我相信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SOAS沒有錢,只好採低價標,其結果就是清潔品質大減。但是我只是無法接受完全沒有限制的理想主義,SOAS的學生最愛這種角色:正義、關懷弱勢。是的,成為正義使者的感覺誰都愛,反正又不是從我口袋掏錢,面紅耳赤搖旗吶喊不正是左派運動的特徵?或許我血液裡留著資本主義的血,我的父親是「萬惡的資本主義」頭頭,有自己的公司與員工。我也曾經是這樣的熱血青年,無法忍受有恃強凌弱的事發生。但是就如無數次,父親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淋下,讓我啞口無言:事情真的就如人們所想的那樣嗎?為什麼總是假設雇主是邪惡的、壓榨員工的混帳?就拿這次為清潔人員請命的活動來說,沒有人去探究背後真正的原因,大家只覺得「清潔工的生活很辛苦,因為他們只領取最低工資」,而領取最低工資的責任,就全歸到學校或清潔公司身上,如果能為清潔人員爭取到多一點薪資,這些人就自我感覺特別良好。那麼誰給錢呢?漲學費就像要了學生的命,挪用教學資源又被學生抗議,如果要那些簽名連署幫清潔人員的同學下個學期學費多個兩百鎊,他們還能那麼無所畏懼地簽下他們的名字嗎?

我並非不贊成為清潔人員加薪,我也相信加了薪,或是改善了清潔公司的派員問題,都將會對學校的清潔問題有大大的幫助,沒有付出,何來收穫?屆時,清潔人員有可以接受的薪水,我們有乾淨的校園,我沒有理由反對。只是,我發現許多人並未考慮問題之根源,只想治標而不治本,他們的熱情、正義,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沉溺於維護社會公義的愉悅感中。當然,他們的行動是積極的,想法也是正面的,他們都是好人來的。但是在對事情有整體的了解前,就讓表象主導了想法,激起了強烈情緒,失去判斷的能力,是我所認知的,許多抗議人士的問題。人說,年輕時若不參與改革,就是沒有心;成熟後若是不歸於保守,那就是沒有腦。我並不那麼極端,如果「左」與「右」是一條光譜,我認為我仍然會把自己歸在左邊,只是隨著年齡經驗的增長,我逐漸理解純粹的理想主義是天真的,甚至可憎的。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邪惡的力量,而是自以為正義的力量。

我又想起Percy的話:反省過頭,將使自己無立足之地。如果大家都不顧後果,哪邊聽起來慷慨激昂就往哪邊去,老是要挑戰權威,追求社會公義,卻不去了解問題的根源,那是什麼?是愚民、是紅衛兵。左派精神包括「思考」,先思考,再批判。拋棄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就不是左派精神,是膚淺的偽左派理想人士。

再如Percy所言,若只是反省、解構,破壞推翻舊有思想,而無法「再建構」新的思維,那麼不如不要破壞。就像你讀某些文章,解構解構解構所有東西成為一片片的碎片,搞到最後你他媽的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樣有比較厲害嗎?就像有人跑到你家,說你家很醜,叫怪手來把你家掀了,之後跟你說:「不過我也不知道怎樣才會比較漂亮。」然後就這樣跑掉了,得意洋洋地到處說,我消滅了破壞景觀的醜建築。每次我念完這種解構性文章,往往只有一個感想:「不然你想怎麼樣嘛?」

因此左派人士最令人害怕的有兩種:一種是人云亦云,不去思考卻只跟著搖旗吶喊的人。一種是極端懷疑主義者(是「極端」!適度的懷疑主義是作學問的首要課題),不相信任何已知事物與論點,反對所有一切,包括自己。如果人生沒有信念,何以為生?

我,身為一個SOAS的學生,懷疑著學校長久以來的校風,我希望這是適度的懷疑主義,我只是一個帶著右派思想來批判左派精神的左派人士。我希望我有心,也有腦。